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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缥缈的寄望,除了他已故的父君之外,真正这么想的……只有她了。

“殿下。”

薛玉霄慢慢地道,“我会保下你的性命,昔日,你将此物送给我,情意深重,我不能领受……但我也愿你长命百岁,要四殿下自由自在地活着,重新看一看这片江山,这片残破的旧土,我会用余生重铸山河,若违此誓,天人共诛。”

谢不疑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她这么说,但她话已出口落地,没有转圜的余地。他怔愣片刻。将长命锁握得很紧,像是顷刻间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,忽然跪倒在地,任由雨水、血污沾染。

薛玉霄朝他伸出手。

那是谢郁此生,第一次被人从泥泞、肮脏、狼狈,乃至绝望的境地重新搀扶起来。他就像是在井边攀爬了很久很久、井底下是无边炼狱,到处都是受到业障焚烧的惨叫……她抛出一根细细的蛛丝,垂落着任他攀爬,长途漫漫,但终究,逃出此生的业火。

……

情势翻覆,皇位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涂满毒液的甘甜果实,诱惑着士族朝臣对它伸出手。

谢馥死后,谢氏宗族立刻派人马入京,原本气势汹汹、意欲抢夺皇位,却在陪都之外看到阵型俨然、十分整肃的军士。当场便口风一转,询问诸位辅政大臣,宗室之女甚多,谁可为新帝?

诸臣只是摇头不语。偶有几个面露欲言又止之色,却又长叹一声,掉头走开。

谢氏很快就知道了原因。

玺印和绶带送至谢若愚案上,这位统领望着唾手可得的皇位——她伸手抓住此物,算得上是名正言顺。然而她抬起头,见到送玉玺的佩剑军士,心中贪婪之意立刻被警惕驱散,拱手行礼,表明不愿继任,薛侯才德兼备,愿禅让之。

虽然是演戏,但依旧演足。在这谢馥死后的国丧期间,两人演足了三辞三让的架势,这玉玺终究还是被恭敬送至薛玉霄案上,连同被火焰焚烧成灰烬的遗旨。

那是要求后宫同葬的旨意,被谢若愚处理掉了,与之交换的,是一道待时而发的封王诏书。

“对你的笔诛口伐可不少,不过婵娟在民间声望甚高,京兆百姓倒是很高兴的样子。”

李清愁从厅外进来,卸下佩剑,随意坐到薛玉霄身侧,扫了一眼案上的玺印,“众人要求你处死四殿下,以正声名,否则便不愿侍奉新皇、参与大典。你有什么想法么?”

“我不会杀他。”

薛玉霄把各方递送来的书信翻了翻,这里面既有李清愁说的这种檄文,又有一些趋炎附势、将自家儿子献上给她的文书,她掠过一眼,道,“并非我心慈手软,也不是对谢四怀有私情,只是将灾祸罪责推卸给一个男子,我实为不耻。”

李清愁闻言摇头一笑,道:“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婵娟娘嘛。”

说罢,她起身去拿案上的玉玺审视把玩。薛玉霄甚至都没有抬头在意,她继续看各种各样的征讨文书和劝告,道:“这些人真是有趣,以罢朝不仕来威胁我联结士族。”

李清愁将几个印玺都拿起来看了一遍,看到薛玉霄新添的一方大印,由宝玉所刻,上面镌着“皇天景命,有德者昌”

八个字。她道:“你新做的?我喜欢这个。”

“做了有段时间了。”

薛玉霄道,“喜欢就送你。”

李清愁轻笑一声,放回印玺,道:“陛下啊,你在说什么呢,印玺岂有轻易送出去的。虽然目前是摄政,大礼筹备未完,但除却谢氏宗族,朝中只有你有能力登位。不然怎么会文书信件堆积成山……有大司空在,朝政乱不了,不过高门要职之人自恃身份,一定要你去联结拉拢她们,才肯入朝,所以迟迟不肯拉下身段改忠她人,自诩忠臣良将。”

她转过身走到另一边,打量着挂在架子上的内廷帝服,继续道:“我猜想你未必会那么怀柔,有些人到我这里来旁敲侧击,试探你的心意,我说凯旋侯为人如何,诸卿焉能不知?她豪门仕宦出身,为司空之爱女,从不受胁迫,你们还是掂量着些吧。”

薛玉霄道:“是啊……拉拢之事我自然会去做。不过惹毛了我,或许也会人头落地。”

她从文书中抽出一本,将几个名字记下。所记之人尽是寒门出身,这些人都颇有才干,只是此前宥于士族封锁高官,仕途断绝,如今薛玉霄却要破除士族垄断高官之路,任用寒门出身的酷吏严峻刑法,恩威并施,一边拜访拉拢朝中元老,一边斩去东齐朝廷身上那些不必要的捆缚。

两人议论公事,处理至深夜。薛玉霄实在疲倦困乏,归园休息——皇宫之内有长兄处理宫政,为平天下之议,于是按照礼法为废帝举哀,她派了人替换紫微卫,让薛氏家兵守护长兄。除此之外,许多宗室亲戚的夫郎皆在宫廷之内,在登基大典结束之前,不得擅自离开内廷。

大雨过后,风声惠畅。

园内点起莲花灯,内外皆有兵士把守。名义上,四殿下的身份已被废除,软禁于别苑,与幽囚无异。不过实际而言……

薛玉霄走入内院,侍奴撩起门帘。画屏之内,裴饮雪一身雪色宽袖的细葛长衫,袖摆上遍布暗纹,恭肃正坐,他今日处理的文书不比薛玉霄要少,有些话为臣的大人们说话危险,儿郎们却可以上门拜访探寻,他持着笔在灯下沉思,书案角落趴着一团红彤彤的阴影——谢不疑埋头睡觉,身形沉进灯火不照的昏暗之处。